陳日亮真是一本耐讀的書,——我想說的不是他的《我即語文》。如果你認識陳日亮,了解他并被他吸引,當知此言不妄。
福州一中和福建省語文學會等舉辦“陳日亮語文教育思想研討會”,蒙其不棄,得躬逢其盛。我奔波輾轉(zhuǎn),夜入福州,就是為了見見日亮,再聽他說說話,也想聽聽大家怎么評說他。幾年以來,“閩派語文”聲振東南,陳日亮與有力焉。開幕式上,福建中語會會長、我的朋友王立根借孔明之言,神氣活現(xiàn)地大呼“今日東南風大作”,大有順風縱火之快意,讓我這個江蘇人大感窘迫。
去福建之前,錢理群教授曾在電話里和我探討教師專業(yè)修養(yǎng)問題。我嘆息道,滿眼望去,謀事無門,空懷激烈的多是衣褐者,袞袞諸公,有誰關(guān)心母語教育?倘能畫出一塊地盤弄語文,即便像軍閥與土豪,也算自成一家,未為不可;至于我等平民,到此為止了。錢老師不以為然,抬出來的理由便是“那福建呢?孫紹振和陳日亮的周圍,不是團結(jié)了一大批語文老師嗎?”繼而我們就探討福建敢稱“閩派語文”的原因,這個話題一直說到福州碰頭還沒結(jié)束。
陳日亮當過四屆20年的全國人大代表,曾領(lǐng)銜提案立《教師法》,足見不是只舉手唯唯諾諾的角色。雖然江蘇中語界一時還沒有陳日亮那樣的人物,大學里倒是有個顧黃初的??墒呛枚嗲嗄杲處熅共蛔R顧黃初其人,咄咄怪事。這就是說,有些師范大學的教學視域有限,而師范生讀書視野有限,為師后又不重視理論進修,所以未識顧黃初。顧黃初年邁更有胸襟,在大會上說,把我忘掉沒關(guān)系,不要把語文教育忘了就好。
在福州一中足足開了一天半的會,感慨不已。有好多沒想到:沒想到陳日亮是這樣過了大半輩子的,沒想到幾代人坐在一起談一個人和語文,沒想到一所學校這樣愛一位教師。
陳日亮老師半生追尋,人不堪其憂,其人也不改其樂。我由此想到,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命運,上天要讓這個人成為“語文”。因為當今之世,很少能看到一個人和他的事業(yè)如此緊密地融為一體。陳日亮說“我即語文”,他有資格這樣說。他成了一本書,一本語文教師都應(yīng)當讀一讀的書。陳日亮是有使命感的教師,他幾十年來所做的工作,除了語文教育界,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,可能鮮為人知,但歷史總是公平的,未來的教育者們,不會忘記他所做的一切。
陳日亮像位農(nóng)夫,在大地上耕作,播下種子,灑盡汗水。他的土地是多年來用自己的力氣和生命開墾的,汗水流在地里,種出果實又成為種子,再播撒在大地上……由于有這個人的存在,一大批人站立了起來。這就是一個人和語文的故事。
在會上見到陳日亮的幾位老學生,其中有社科院語言所的研究員董琨。我是看陳日亮在文革中和學生的通信知道董琨的。我比較注意別人在文革中的行跡,——并無其他目的,只是想知道:當年我在困苦之際,而同時在某地,別人在做什么。這就可以看到陳日亮是何等人了:他在文革中受批判打壓,卻和董琨秘密通信,探討語言文化問題?,F(xiàn)在的青年朋友們可能不知道,那樣做要冒多大的風險。文革后,原來學生物的董琨通過考研又到了語言學界,他自述多年師生成兄弟,受陳老師的影響太大,包括改行。
會場主席臺上懸掛著巨幅會標,陳日亮的大幅照片分別掛在會場、賓館大堂。以寸心度日亮,估計他是被動接受的。但是,教師燃燒生命,點亮教育之光,追尋自己的理想,名校愛名師,用什么方式也不過分。也曾聽到一些社會賢達批評某些校長到處掛自己的照片,和福州一中重視名師的態(tài)度相比,實在不可同日而語。
名校之為名校,在于名師云集,在于有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。在會場看到88歲的黃筠老師和85歲的朱以南老師,肅然起敬。青年同行可能不知道她們,我算是知道這兩位前輩。她們一直在學校工作到八十歲。特別讓我感動的是兩位祖母級的老師自始至終參加了大會,聽取每位代表團的發(fā)言。我特別喜歡看學校的老樹,也喜歡看到名校有祖母級教師的身影,學校會因此而多一份安靜,也多一份厚重的母愛。
福州一中也有趣:高三教師沒有獎金;高三下學期,一些科目照上新課。我們“業(yè)內(nèi)人士”不妨想一想是怎么回事。我稱贊道,你們這樣堅守真不容易。陳日亮說:不是“堅守”,是我們體會到按規(guī)律教學對學生有好處。
呂型偉先生在談到教育界狀況時曾說,“發(fā)展是硬道理,但是也要講道理”。蘇州一位老師曾轉(zhuǎn)述她讀研時教授說的一段話,大意是,現(xiàn)在的中學是打著素質(zhì)教育的旗號搞應(yīng)試教育,用反科學的方法教授科學知識,用缺德的辦法搞德育教育。時下應(yīng)試教育猖獗,幾乎很少見到像福州一中那樣“講道理”的學校了。
窮國要靠教育實現(xiàn)進步,可窮國因為窮,也有可能扭曲教育;人們只想到經(jīng)濟要翻身,未必想要真正的教育。這種狀況反過來又干擾教育界,給教育發(fā)展造成新的更大的困難。從陳日亮近年的思考中可以看到,對當前的應(yīng)試狂潮,他和大家一樣憂慮,或許也沒有太多的辦法,但他尊重實踐,努力踐行,能做多少是多少。2005年,在談到福建語文高考命題改革時,他曾堅定地說:改,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困難;如果不改,就一點出路也沒有。從《我即語文》一書中“碎語”一章,可以看到陳日亮的“斷想”和“閃念”,知道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。
陳日亮對許多大問題有自己的見解,也從來不嫌事小而不為。面對當今的教育形勢,他也有自己的苦痛感(我甚至也想象過他是如何在工作中苦苦找尋的),但他的理性判斷往往成為重要的精神支點,憑借這樣的精神支點,他踏踏實實做每一件事。他寫過一篇《十如何》,就語文教學過程中的十個問題談對策,具體而微,樸實無華,全是上好語文課的金箴。江蘇一些老師看了他的《十如何》后說,青年教師只要能把“十如何”記住五六條,已經(jīng)是個合格的教師,建議教師培訓就圍繞這“十如何”說事就行了。
陳日亮在艱苦尋找中表現(xiàn)出的從容態(tài)度,也是當今教師需要學習的。我這些方面的修養(yǎng)不如日亮老師。打個不一定恰當?shù)谋确剑何液完惾樟烈煌陶Z文,屋外有人罵陣,我會出去爭上一場,然后鼻青臉腫地回來;而陳日亮不為所動,默默地研究他的語文。所以他最有資格說“我即語文”。
從陳日亮48年的語文教育經(jīng)歷,青年同行可以大致看到一名有“熱愛”稟賦的教師的潛能。在當今教育形勢下,怎樣學習陳日亮,也應(yīng)當是一個課題。我曾像做夢一樣地想:如果我們中國每個城市、每個縣都有陳日亮這樣的教師,甚至每所學校都有一位陳日亮,那我們語文教育的天就要亮了,中國教育也許會迎來新的曙光。只是那一天是等不來的,還得靠大家去做。
陳日亮已經(jīng)說了“我即語文”,讓我們多流些汗水,也來寫下你和我的“一個人和語文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