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今天的社會,我們習慣定位于“轉(zhuǎn)型期”。這個古老的民族,從一場綿遠的酣睡中醒來后,正昂然走在“現(xiàn)代化”的路上。盡管心急的人早已在討論所謂的“后現(xiàn)代”,“現(xiàn)代性”卻依然像一款摩登的時裝,招惹得所有人都想弄一件來穿上。
所謂的現(xiàn)代性,如德國哲學家阿諾德蓋倫所說:“就是不斷的創(chuàng)新性、合理性和思考性,以及一種與之相應的對一切社會秩序的不可靠感和變化形態(tài)?!薄安粩嗟膭?chuàng)新”,必然建立在不斷否定、不斷開始的基礎上。很多時候,我們喜歡“重新”開始,或者“從新”開始。一幢樓舊了,拆掉“重新”修,一條路走不通了,換條路“從新”走。就像小孩在沙灘上“過家家”,玩透了,玩膩了,抹掉一切建造和布置,從頭再來,或者換種花樣,繼續(xù)游戲。有人說,這是轉(zhuǎn)型期“必然的原罪”,是現(xiàn)代化“必要的喪失”。我卻心存疑忌——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視同兒戲,或當成沙盤演練,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像打麻將那樣“推倒重來”。
比如說教育,其實就用不著那么多創(chuàng)新。一方面,教育是人類文化的傳承,教育的最終結(jié)果,必定是形成某種文化——新課改剛開始時,我就說過:“課改深處是文化,必須是文化?!笨上?,因為種種原因,文化尚未成型,“淡化”已經(jīng)開始——文化需要積累,需要沉淀,需要時間的醞釀和發(fā)酵。就像一壇好酒,需要安靜,需要安定,需要一種不被影響和打攪的從容與優(yōu)雅。或者像許多植物,只有在不被破壞和叨擾的生態(tài)里,才能根深葉茂,自成天地。
另一方面,教育的要素,更多是固定的、恒常的、變動不居的。教育關乎生命的成長和培育,無論教育者還是受教育者,生命的成長都是緩慢的,教育的變動和變遷,也必然是緩慢的。它需要耐心的浸潤,而不是猛烈的沖刷;它需要恬然和淡定,而不是急躁和冒進;它需要沉穩(wěn)漸進的變化,而不是摧枯拉朽的革命——自然界的狂風暴雨,或許可以潔凈空氣,教育界的狂風暴雨,往往只能破壞水土,敗壞風氣。
所以,我始終覺得,那些昨天一個主張,今天一個想法,明天一個理念,不斷推陳出新、不斷“從頭再來”的人,無論他表現(xiàn)或表演得如何熱愛教育,如何傾心和傾情教育,我都覺得形跡可疑,面目可憎,因為他們往往“心術不正”:要么是功利心太強,要么是牟利心太盛,至少也是責任心缺失——這些年來,我們在“課堂”方面出現(xiàn)的“新概念”,如有效課堂、優(yōu)質(zhì)課堂、高效課堂、魅力課堂、生本課堂、學本課堂……很多很多。其內(nèi)涵和外延,就是專門的研究人員恐怕也難以厘清,要讓一線教師去理解、執(zhí)行,更是難上加難。
感覺最痛苦的,正是這些教師。沒有革故鼎新的意識,沒有高屋建瓴的能力,也沒有表達看法和感受的平臺,他們只有默默承受的份兒。但改革的力度和頻度,變化的強度和烈度,總是像未經(jīng)預報和批準的大地震,遠遠超出他們的“承受”極限:前一個概念還沒鬧清楚、弄明白,后一個概念、再后一個概念,又以“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”,破空而來,接踵而至——很多時候,與真正喜歡教育、愿意用心經(jīng)營課堂的老師交流,他們總是滿臉困惑,滿眼迷茫:“為什么安安靜靜做教育會這樣難?能不能讓我們安安心心地教書?”
教育是培孕心靈的事業(yè),需要每個教育者有心、用心、盡心——有心才有真愛,用心才能懂愛,盡心才是會愛。當然,前提是真正安心:安心才不會被外境所迷,才不會被亂象所困——我甚至愿意說,對今天的教育,與其不斷地“重新開始”,或“從新開始”,不如讓我們稍事停頓,靜下心來,梳理教育的本源規(guī)律,發(fā)現(xiàn)教育的本質(zhì)問題,然后“從心開始”。
一顆安寧的心,一顆堅定的心,一顆安頓的心,對教師來說,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。尤其是在急功近利的今天,面對亂象紛紜的教育現(xiàn)狀時——我曾多次感嘆,沒有哪個時代的教育,會像今天這樣,特別需要教師的內(nèi)心力量,特別需要教師回到自己的心靈:看護好自己的心靈,關照好自己的心靈,調(diào)養(yǎng)好自己的心靈。在心靈改變的前提下,我們自然會對自己的行為和方式做出調(diào)整和改變——在這個問題上,我一直相信我們可以有所作為,甚至大有作為:我們對自身的任何一次“微革命”,都可能造成身邊“小世界”的“大改觀”。
心靈改變,世界就會改變。如果每個人都能真正“從心開始”,我們也就不必再有那么多“重新開始”和“從新開始”的折騰與胡鬧了。
內(nèi)心認同是教師成長的起點
專業(yè)成長,是新課程改革以來教育界的一個熱詞。作為教師教育工作者,我一直在追尋教師成長的“起點”和“動力”。按我的理解,教師成長應當包括“精神成長”,或者說“心靈成長”和“專業(yè)成長”兩方面,而且,教師的“心靈成長”比專業(yè)成長更重要。但是今天,一說到“專業(yè)成長”,往往是指能不能做課件,能不能上公開課,或者教育技術能力達到什么程度,這很容易讓老師以為,所謂專業(yè)成長,就是這樣簡單。
另一方面,只是強調(diào)這樣的東西,很容易有“技術主義至上”傾向,很容易把老師變成教書的工具。你不可能指望一個學識不精、能力不強、狀態(tài)不佳的老師,能夠教出很好的學生,干出很好的成績。學識不精可能誤人子弟,能力不強往往事倍功半,而狀態(tài)不佳,你甚至根本沒辦法讓他喜歡和熱愛教育??梢哉f,只重視單純的硬件改善和技術提升,不注重教師的心靈歸宿和價值取向,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教師成長。
“真正好的教學不能降低到技術層面,真正好的教學來自于教師的自身認同與自我完整。”這是美國教育學者帕克·帕爾默在《教學勇氣》里的論斷。我愿意相信:內(nèi)心認同,是教師專業(yè)成長的起點。
第一,認同自己。蘇格拉底有句著名的“認識你自己”。但這只是第一步,第二步是“認同你自己”。選擇作教師,首先需要我們自己認定:我就是這樣的,我應該從事這樣的職業(yè)。一個人不可能成為他自己都不愿意成為的人。換句話說,教師成長只能建立在他自己的“愿意”和“認同”上。有了這種認同,才不會有太多的不平和不滿,才不會覺得自己是“小姐的長相丫環(huán)的命”,或者是“這山望到那山高”?!斗钦\勿擾2》里有句臺詞說:“婚姻怎么選都是錯的,長久的婚姻就是將錯就錯?!睂ξ覀兌裕呐伦鼋處熓清e誤的選擇,但是如果暫時不能改變職業(yè)狀態(tài),就需要改變“職業(yè)心態(tài)”:最好的教育人生,也許就是“將錯就錯”。
二,認同職業(yè)。很多人把教師當成職業(yè),當成謀生手段,其實這也不錯。但是更高的層次是當成“事業(yè)”,覺得它是值得自己努力去做的事情。更高的境界,是把教育當成“志業(yè)”,或者“命業(yè)”——命中注定應該做的事情。我愿意這樣理解:所謂的職業(yè),就是為活著而工作;所謂的事業(yè),就是為工作而活著;所謂的命業(yè),就是為生命而活著,把自己所從事的事情,當成生命的根本依托。就像特級教師賈志敏所說:“當年是為了生活而選擇教師這個工作,但是今天要離開教師這個工作,我就一刻也沒有辦法生活?!?
第三,認同現(xiàn)實。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的時空,肯定會受具體時空的限制。在我們置身的時間“節(jié)點”上,再落后相對于過去,可能也是進步,再進步相對于未來,可能也是落后。教育是理想的事業(yè),而理想是對現(xiàn)實的不滿和“反動”。所以,作為今天這個時代的教師,一方面,我們要努力從自己開始,改變那些能夠改變的;另一方面,我們也要盡量接受,那些不能改變的。我們必須意識到: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邊界和局限,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責任和承擔。盡管教育不是萬能的,再優(yōu)秀的教師也不可能包打天下,但是我們應當努力讓自己與事業(yè)更“般配”,與學生更“般配”。
第四,認同價值。一個人認識不到工作的價值,發(fā)現(xiàn)不了超越工作本身的意義,可能很難有成就感和幸福感。電影《生命因你而動聽》(又名“霍蘭先生的樂章”)里有段臺詞,充分體現(xiàn)出一個好教師的意味:“我們就是你的交響樂,我們就是你的旋律和音符,我們就是你最華美的樂章。我們的生命,因為你而變得動聽!”一個教師的根本意義和最高價值,可能就體現(xiàn)在,讓學生的生命“因你而動聽”。錢理群教授曾經(jīng)說:“中小學教師工作的全部意義,就在于成為青少年學生回憶中美好而神圣的瞬間。”如果學生很多年后回憶起當年的生活,能夠在心里感覺到溫馨,幸福,感激,哪怕只是“瞬間”,也是“美好而神圣”的。
有認同感才會有責任感,有責任感才能有成就感,有成就感才能有幸福感,有幸福感才能有歸宿感。一個教師如果能夠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所在,能夠努力去做,做出一定成就,體會到工作的意義和價值所在,他就更容易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生命的歸宿。就像我在一首舊詩中所寫的:“有一種幸福,是終生守護一些/簡單而潔凈的事物/不為季節(jié)和風雨動搖。比如愛/比如靈魂。一旦選擇/就不再選擇。一旦熱烈/就終生癡情,忠貞而堅韌?!?
成長是對自身完整的不斷追求
成長是自己的事情。我曾經(jīng)說,教師成長的最佳途徑是“讀寫思行”,現(xiàn)在我依然堅持。
第一,成為積極的行動者
教師首先是“行者”,“行動者”。備課、上課、批改作業(yè)、與學生談話、跟家長交流,這些都需要教師不斷的行動。美國教育學者卡爾·羅杰斯曾說:教師在任何時候都應該成為一個積極的建設者,要擺脫消極思維和我們很容易有的沮喪感。我曾經(jīng)說自己是悲觀的理想主義者,但我也在不斷地行動,所以后來我想到這樣一句話:一個好教師,應該是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,更應該是一個積極的行動主義者。
我曾寫下這樣兩句“語錄”:第一句是“哪怕生存的環(huán)境再逼仄,哪怕現(xiàn)實的土壤再板結(jié),也總有空間讓我們可以見縫插針”。只要愿意,我們至少可以讓自己的教室變得更加美好,至少可以為班上的學生創(chuàng)造一個“局部的春天”。第二句是“對現(xiàn)實教育存在的諸多問題,即使我們不能力挽狂瀾,至少可以做到不推波助瀾。”比如說,我們可能很難阻擋“應試”洪流對學生的沖擊,但是至少可以不對學生格外施壓,“落井下石”。
第二,成為自覺的思考者
波斯納有一個關于教師成長的著名公式:“成長=經(jīng)驗+反思?!彼^“經(jīng)驗”,就是經(jīng)歷和體驗,所謂“反思”,就是回頭去看你所經(jīng)歷和體驗的,思考曾經(jīng)走過的路,更容易讓我們找到和校準前進的方向。停下來反思,看起來好像浪費時間,會讓我們更累,但這更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往前走。就像我們的拳頭,要先收回來再打出去,才會更有力量。
除了這種事后的“反思”,事前的“預思”、事中的“正思”也是重要的。教師是行動者,但前提應該是“思考者”。就像我為“知行社”這個教師民間團隊所擬定的“宣言”里所說的,“我們不是思想家,但有自己的思考”——只有建立在思考基礎上的行動,才可能真正有效,只有用思考指引的行動,才可能更加正確。我們經(jīng)常要求老師負責,但是如果觀念不對,越負責可能危害越大,就像方向不對,跑得越快,離目標越遠。
第三,成為堅定的寫作者
樹用年輪記錄滄桑,我們用什么來記錄曾經(jīng)擁有的歲月和時光?文字,因為文字會比我們的記憶更結(jié)實,比我們的生命存留得更久遠。用文字記錄并非是教師職業(yè)額外的工作,而是我們的份內(nèi)之事。就是幫人賣衣服,也需要記錄進貨多少、賣掉多少、價格多少、利潤多少;就是觀測水文或氣象,也需要詳實的記錄,甚至進行統(tǒng)計、分析。教師寫作也是這樣。
我甚至覺得,寫作就是表達,表達就能改變。第一是對生命狀態(tài)的改變。寫作是對內(nèi)心的清洗和過濾,是對自己的凈化和提升。堅持寫作的人,心靈會越來越沉靜,面相會越來越美好。第二是對教育行為的改變。寫作是思考的真正開始,長期的專業(yè)寫作,會不斷校準我們的教育方向,不斷修正我們的教育行為,讓我們成為更好的教師。第三是改變他人的教育感受。當然,前提是通過寫作,表達出自己對教育的理解和思考。我們的理解,會影響他人對教育的理解,我們的思考,會改變他人的教育行為。第四是改變中國教育的面貌。每個教師都是中國教育的一分子。如果每個教師都能變得更美好一些,中國教育的面貌,也就會更美好一些。所以,教師要教書,要讀書,更要“寫書”,哪怕讀者只有自己一個人。
第四,成為主動的閱讀者
教師的主要工作是教學,按我的理解,所謂“教學”,就是“教師先學”,或者“邊教邊學”。所以,教師應該是一個學習者。按美國社會學家瑪格麗特·米德的說法,我們今天處于“后喻時代”,就是說我們的后輩,可能更容易習得某些知識,可能比我們知道得更多,因此我們既要向他們學習,更要讓自己始終保持學習者的姿態(tài),不斷地去學習。
教師這個職業(yè),其實就是教書。我特別喜歡一個說法:要做教書人,先做讀書人。但是,最不可思議的是,教學生讀書的人,居然是自己都不讀書的人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這就是今天教育的現(xiàn)實。于漪老師曾說她自己是“一輩子做教師,一輩子學做教師”。其實,那些優(yōu)秀教師,那些被我們熟知的名師或“明師”,都始終處于不斷的學習之中,正是因為“學習”,才讓他們更加優(yōu)秀,更加美好。
第五,成為勇敢的堅持者
堅持很難。哪怕是很簡單的事情,要長期堅持也很不容易。但是的確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不懈的堅持。尤其是面對教育這樣“慢的藝術”。一時間的美妙想法誰都會有,一時間的熱血沖動誰都有過,但缺乏勇敢,就可能很難堅持。如古人所謂“糜不有初,鮮克有終”。
對教師來說,堅持自己的職業(yè)崗位,堅持自己的行為準則,堅持自己的努力方向,堅持自己的反思記錄,堅持自己的成長和提升,都是非常重要的。就像我曾經(jīng)說的:“正因山峰高邁,才需要我們不息攀登;正因道路險遠,才需要我們不斷跋涉;正因教育艱難,才需要我們不懈堅持——教育的復雜,決定了教師的尊嚴;教育的艱辛,決定了教師的價值。”我們的職業(yè)意義和生命價值,其實就體現(xiàn)在我們的“勇敢”堅持里。
我愿意相信,所謂的成長,就是不斷發(fā)現(xiàn)更好的自己,不斷創(chuàng)造和展現(xiàn)更好的自己。無論“發(fā)現(xiàn)”,還是“創(chuàng)造和展現(xiàn)”,其前提都只能是自己的愿意,其過程都只能是自己的努力。